那个把中国当家的外援

他身高足足有两米零三，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和粉丝合影的时候，蓝色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露出整整十五颗牙，让人觉得他好像刚刚跟对方结束一个很有趣的对话。

抵达中国的第438天，大卫·詹姆斯在CBA联赛里拿下了63分+21篮板的「张伯伦式」数据，一时间，整个中国篮坛都听说，天津队有一个技术全面，骁勇善战，性格却非常温和的白人前锋，许多人甚至开始谈论起对于他的归化。

他确实跟许多外援都不一样。他把老婆接来了天津，也在这里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算上短暂拜访的爸爸妈妈，两居室里最多的时候住了七口人，他说他们不喜欢分开——至此，詹姆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在天津了。

就像一个组织前锋的场上职责一样，他运着手里的篮球，默默观察着这个越来越有归属感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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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佳浚

编 / 李禄源

在确定将大卫·詹姆斯作为撰写目标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他的经纪团队，帮忙询问詹姆斯当天中午的安排。我们想去他天津的家里蹭个饭，取一些更生活化的素材。

他家里一共五口人，青梅竹马的老婆以及三个女儿，最大的女儿也只有五岁。考虑到他们要照顾孩子，我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詹姆斯应许得倒是痛快。

大卫·詹姆斯一家

天津队所有的外援都住在市区一处商务公寓里，詹姆斯一家则处于高楼层的两居室，虽然面积不大，但每间屋子都有落地窗，视野非常开阔。

我们跟他的老婆打了招呼，并和孩子简单玩耍一番，才察觉出不对劲——开放式厨房的台面上非常干净，丝毫没有准备饭菜的迹象。

「你觉得我们的拍摄是放在饭前还是饭后比较好？」我和同事面面相觑，决定简单试探下。

「咱们饭后吧。」詹姆斯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罐鸡肉汤罐头倒进锅里——我们也终于确定，他误会了文字消息的意思，以为我们只是来拍摄他们吃饭的场景。

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对他来说可能还是太难了。他需要做好的，也只是球场上的那些事。

I play hard.

来CBA之前，詹姆斯在德国联赛打球。

那里的情况不太一样，一个队里最多可以有6个外援，且能够随意组合上场，变化更多，职责界限更模糊，队内竞争也更激烈——相较于打出漂亮数据来说，找准自己的角色更重要。

但在CBA联赛，作为一名外援，你就是要当「明星」。

引用某个总经理的话来说：签过来就是要你得分的，本赛季CBA的得分榜前30里，有27个都是外援。

然而初到中国的经历，没有给詹姆斯留出足够适应的时间。

他告诉我们，自己对中国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落地天津就遇上了隔离。初次到达一个国家，并且完全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没人会喜欢一来就被关着。

「当然，我理解这些是很有必要的措施，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詹姆斯谨慎地补充，生怕我们觉得他在说坏话。

隔离结束是11月底，正好赶上CBA第二阶段，没太有磨合的时间，詹姆斯12月7号就打了第一场比赛，18分钟里拿了9分4篮板2助攻，和他之前在德国打联赛的风格一样，做轴、策应、干脏活累活，前8场比赛大概都是这个表现。

2022年12月26日对阵浙江，他的出场时间来到了29分钟，高效砍下30分16篮板的超级两双。放弃自己熟悉的黏合剂角色，开始当「球星」，詹姆斯经历了一个适应过程。

即便已经打出了统治级的表现，但当时外界对他的主要评价，依旧是「打法没特点」。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I play hard.」詹姆斯说道。

我们一时间很难找到一名国内球员来进行类比，以便大家理解这种比赛特质。如果非要找，最接近的，或许就是杜峰指导的那句名言「你硬一点」——抢每一个身位、争每一个篮板球。詹姆斯说他自己能在CBA立足， 这是最大的原因。

而当他在第二个赛季以场均26.4分、13篮板的数据直接冲上得分榜第四和篮板榜第二，并在一个赛季里打出三场50+时，天津队也逐渐明白，他们终于等来了自己的那个「球星」。

但如今驰骋赛场的詹姆斯，篮球生涯并不顺利。

一种不切实际的信念。

在美国校园，想要当「酷小孩」统共有几种方法。

一种是运动天赋出众，去当篮球队、足球队或橄榄球队队长；要么也可以聪明，不那么努力就拿好成绩；或者很会谈恋爱，也是一种本事——但如果你能像詹姆斯样样精通，那将是绝杀。

德莱妮是詹姆斯的「初中甜心」，两人过的第一个情人节，詹姆斯送给她一束捧花，卡片上写着：我会一直爱你，直到最后一朵花都凋谢。

「我当时还想，玫瑰不应该很快就凋谢了吗？」德莱尼回忆道。结果把这束花摆在桌上的第三天，她突然发现，花束里11朵已经枯败的玫瑰中间，还藏着一朵永不凋谢的假花。

干出这事的时候，詹姆斯也就12岁。

詹姆斯与德莱妮

从高中开始，詹姆斯的每一场篮球比赛，德莱尼都会去看。

他们所在的坦帕尔泉高中本来有个死对头，叫东湖高中，两支球队常年势均力敌。但在2012到2015年之间，东湖高中在面对坦帕尔泉的比赛中一场都没赢过，詹姆斯带着球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没了「宿敌」的感觉。

「我从小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信念，觉得自己就该打职业篮球。」

在詹姆斯的计划里，自己拿到的应该是美国本土球星的标准剧本：高中时就收获各种篮球名校的奖学金，在杜克、肯塔基和UCLA之间做出艰难选择，打一年大学篮球之后正是进入NBA。

他始终是自信的，直到高三，当他一所大学的offer都没拿到时，詹姆斯的心态发生了改变：「我打得虽然是锋线，但当时只有1米93，还很瘦，高中赛场还可以，但到大学就没那么有竞争力了。」

好在高四下半年，詹姆斯长到了2米03，并「压哨」获得了自由大学的奖学金名额——虽然不算什么名校，但总归是正统「D1」，能打疯狂三月的那种。

四年大学生涯，詹姆斯场均10分7篮板，还带领球队进了校史唯一一次「甜蜜十六强」，但这样的数据，显然没能入得了NBA球探的法眼。

大学时期的詹姆斯和队友

大学篮球的经历，让詹姆斯对自己的运动水平有了更准确的认知。面对职业生涯前景，他主动降低预期，辗转德国、以色列的联赛，甚至连CBA都没敢想。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的某个CBA球员要退役回国，并询问詹姆斯要不要来试试这个空出外援位置的球队，来中国打球，才第一次进入了詹姆斯的思考范围。

「当时有一些打过CBA的朋友，加上听说会有NBA级别的球员在那里征战，我一直知道CBA的竞争水平很高，且高过我之前打过的德国和以色列联赛。」詹姆斯说。

与老婆商量一番后，他通过这个球员联系到了经纪团队，决定来这个东方国度试一试。但即便这条路也不顺利，之前推荐的球队签下了其他的球员，好在天津队对他表现出了兴趣。

剩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我希望我的篮球生涯在中国结束。

「他是我见过最敬业的外援。」

我们的所有沟通对象，对詹姆斯的评价都非常一致。

詹姆斯到队里的第一年，也是天津队主教练张庆鹏上任的第一年。在「九哥」的带领下，短短两年时间，他已经成为天津队最为可靠的支柱，不仅重拾了自信，更是在进攻端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势能。

关于队里的关系，詹姆斯表示：「对于一些外援来说，只要个人表现过关，其他好像并没那么重要。但我的心态并非如此，我和教练已经建立了特别棒的信任关系，他可以随时指出我的错误，我也能随时跟他沟通，包括队友，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去进步，这是我非常自豪的一点。」

因为林庭谦英语说得很好，詹姆斯和他不仅在场上越发默契，场下更是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去往客场的大巴上，两人通常都会坐到一起。他告诉我们，队里有一个聊天群用来专门发梗图，而詹姆斯和林庭谦两个人撑起了其中绝大部分的「产量」。

如今，在天津篮球迷的眼中，詹姆斯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基本盘，他也会在比赛结束后多留在场上半个小时，给每一个球迷签名，合影。

「从我到达这个城市的第一秒起，不管是球迷、球队，都给了我无限的包容和帮助，而如果没人来看我们比赛，打球还有什么意义？」詹姆斯说道，「看台上总会有第一次来看天津队，或是看我的球迷，我想竭尽可能去为他们做些什么。」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篮球生涯在中国结束。」

对话过程中，詹姆斯数次都提及这个城市对他以及家人的帮助。而除了签名合照以外，他无可比拟的职业性，才是对于这份帮助的最好回答。

说起职业性，我们还是要把时间拨回到那次危险的伤病。

2023年3月2日，天津对广厦的比赛中，詹姆斯下快攻时被身后的球员追防犯规，空中的对抗让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旋转180度，折成「V」字形摔到地板上，面部直接砸在了地板上。

失去意识的詹姆斯口吐血沫，抽搐不止，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工作人员第一时间把他送到了医院。

詹姆斯回忆道：「我是在救护车上醒过来的，但受伤之前的两个回合都不记得了。」询问身边人员得知比赛还在进行后，还没脱离危险期的他，第一反应是要来了手机，观看比赛进程。

赛后第一时间，张庆鹏和几位队友也赶到医院，查看他的情况。詹姆斯说：「所有人都说 ‘把每一场比赛都当作最后一场打’，但只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喜欢缺席比赛。」

后来，詹姆斯在进入CT室之前举着手机看比赛的画面，也被网友疯狂转发，称他为职业球员的典范。关于「归化」的讨论，也逐渐出现。

而当我们问起他的关于归化的意愿时，詹姆斯的回答同样肯定：「我愿意接受（归化）这样的事，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不确定性，但如果真的有机会实现，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但生活永远大于篮球。不管归化成功与否，他和家人都已经适应并爱上了天津的生活，德莱妮对旁边的商圈了如指掌，大女儿已经开始学习中文，詹姆斯的「Didi」和「Meituan」技术也愈发纯熟：「小程序这个设计太神奇了。」

3月31日，詹姆斯打完了天津队本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虽然失利，主场球迷还是为他送上了最热烈的掌声。合影时，他的眼睛还是会眯成缝，还是会露出十五颗牙。

换是五年前，这个来自佛罗里达的大男孩或许不曾想到，他真的会来到中国，并有机会代表一座城市。而或许真的有一天，他身上的球衣能变成红色，胸前的「天津」变成球迷们想要的那五个字母。

到那时，他肩上扛着的，可能就不止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