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海景花园酒店八层套房视野开阔,站在窗边,可将胶州湾的海景尽收眼底。
2022年年底,以赌球为生、正在躲避警方追捕的朱宏兴曾住在这里,可那时的他却没有心思欣赏窗外的风景。
畏罪潜逃一个月后,朱宏兴选择自首。
今年三月,一份《辽宁省朝阳市龙城区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一审判决书)在网络上流传,判决书中记载了大量关于中国足球假球、赌球的细节。判决书对20名被告人的46项指控中,29项与朱宏兴有关,他是该判决书中涉案最多的人。
自2017至2022年,赌球几乎是朱宏兴的“唯一”职业。他不但自己赌,还帮别人投注,伙同二三十名职业球员一起操控比赛。过去十年,他如同一条泥鳅,穿梭游走于中国足球的泥潭中。
这个从未踢过职业足球,却在中国足球圈呼风唤雨的人,与同伙们建立起属于他们的“信誉”体系和利益链条。这些链条与朱宏兴一样,是隐形的。
2023年年初,朱宏兴落网,他与同伙们涉及的交易陆续浮出水面。一审判决书显示,作为投注主体,朱宏兴在境外赌球网站投注金额合计1105.98万元,获利金额932.68万元。
有足球圈内人说,这不过是中国足球假赌黑的冰山一角。
朱宏兴一审获刑六年零六个月。4月13日,懒熊体育与朱宏兴一审代理律师联系,对方称不便透露关于案件的情况,也不清楚朱宏兴是否会上诉,“后来就和他没再见过面”。
自首
2022年年底,朱宏兴得知一起赌球的左禄博被辽宁省朝阳警方带走。担心自己也被抓,他离开家,躲进青岛海景花园酒店。
海景花园酒店套房的价格不低,即便淡季,仍要三四千元一晚。酒店房间登记人是朱宏兴的朋友任凯,他也为自己开了间房,在六层。
一审判决书记录了警方去抓朱宏兴时的细节。2022年12月4日(或5日)上午10点左右,海景花园酒店值班经理敲开了任凯的房门,让他将八楼套房门打开。“珠海路派出所民警带着外地警察(辽宁朝阳警方)来抓里面的人。”
但任凯没有房卡。任凯在判决书中称自己来到八楼,看到在朱宏兴房间门口处守候的警察,打个照面后独自离开。
“是不是有警察来抓我?”离开没多久后,任凯接到了朱宏兴打来的电话。提前得知警察要来抓他,朱宏兴已携带手机、身份证、电脑跑到朋友韩风家。朱宏兴在电话里告诉任凯:“到劲松五路一个超市前等着。”
在超市门口,任凯被一辆车接到韩风家,并在那里见到了朱宏兴。他们三人当天商定的计划是先让朱宏兴出去躲躲,避避风头。任凯表弟臧某位于青岛市莱西市展格庄村的农家院,成为朱宏兴的第一个藏身地。
逃跑前,朱宏兴将有投注、联络球员踢假球信息的手机、电脑交给韩风,让他“扔进海里”。
展格庄村距离青岛市区110公里,开车大约需要1小时40分钟。朱宏兴住在村子的农家院里,臧某每天为他送饭。久居城市的朱宏兴因适应不了农村生活,住了一周后便离开。韩风为他在自己居住的、位于青岛市市北区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租金为半年两万五千元。
韩风安排司机林某与朱宏兴同住,照料朱宏兴起居。因自己的手机已被处理掉,朱宏兴只能通过林某的电话与外界联系。据林某供述,朱宏兴从不出门,多数时间是在房间里看电视。
在交谈过程中,林某得知朱宏兴“只是犯了些小事”,正在想办法通过韩风找关系摆平。可实际上,他已被定性为“逃犯”。
朱宏兴在韩风租的房子里住了大约20天。林某光为他买饭,就花去几千元,这些钱全部出自韩风。除去日常花销,韩风还单独给林某5000元,作为照顾朱宏兴的“工资”。
韩风没能找到摆平事情的办法,只能劝朱宏兴自首,朱宏兴表示同意。
2023年1月8日,朱宏兴、韩风、任凯等人来到青岛市镇江路派出所投案自首。自警方抓人到朱宏兴落网,历时一个月零四天。
投案自首的前几天,朱宏兴给韩风留下一部没有电话卡的手机,手机里有他录制的关于赌球、操控比赛的说辞,还手写了一份文字材料,也是关于赌球和操控比赛的。朱宏兴托韩风将这些交给自己公司合伙人王卓、银彬,让这二人联系录音、文字材料里涉及的人,告诉他们自己出事了,“接下来如果有警方找上门,别乱说,别多说”。
录音和文字材料里涉及的人包括前山东泰山队球员金敬道、前山东泰山队助教矫喆、前上海申花队球员朱建荣和孙世林、前四川九牛队球员耿晓顺和李浩杰、朋友周昱。朱宏兴想用这样的方式与他们串供,但却未果,同伙们陆续落网。逐一审讯后,关于他们赌球、踢假球、操控比赛的黑色利益链条,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左一孙世林,中间为朱建荣
操控
一审判决书中记录的朱宏兴操控的第一场比赛发生于2016年10月30日,中超联赛最后一轮,辽宁宏运主场迎战江苏苏宁。当时的辽足已失去保级主动权,想留在中超,必须主场击败江苏苏宁,同时还需延边富德队不输给辽足的保级竞争对手浙江绿城。
比赛前,辽足队长杨善平找到朱宏兴,希望通过朱的人脉关系,花钱收买江苏苏宁、延边富德队球员,帮辽足实现保级愿望。朱宏兴称可以办,需要800万至1000万元费用。
与杨善平达成一致后,朱宏兴先自己联系了延边富德队队长崔民,让他组织全队奋力阻击浙江绿城,承诺300万元阻击奖。
朱宏兴在江苏苏宁队中没有熟人,但他和秦升是“好朋友”,便委托秦升找苏宁球员李昂、杨笑天踢假球(二人未踢假球),承诺给好处费60万元。但这还不保险,朱宏兴又找到周昱,让周昱联系他的朋友、江苏苏宁队主力门将顾超放水,承诺给予好处费120万元。同时还找到原江苏苏宁队球员任永顺,希望他去联系曾在江苏队担任过主教练的裴恩才(被裴恩才拒绝),做江苏队前锋吉翔工作。
比赛还没开始,朱宏兴已将黑色大网撒下。比赛结果,辽宁宏运主场1比0击败江苏苏宁,延边富德主场2比2战平浙江绿城,辽宁宏运如愿保级。
接下来,被朱宏兴下注、操控了的比赛,开始遍地开花。
一审判决书记录内容显示:2017年11月4日,辽宁宏运主场迎战上海申花,朱宏兴通过孙世林联系辽宁宏运队守门员张振强,让他在比赛中放水;2021年7月18日、2021年8月8日,朱宏兴连续两次让孙世林联系重庆两江竞技队球员孙凯在比赛中“慢点踢、收着点踢,防守别太积极”,最终导致重庆两江竞技1比3、1比5输给广州队;2021年9月13日、10月1日、12月8日,他三次通过周昱联系南通支云队门将施晓东在比赛中放水。
2021年6月,朱宏兴与山东泰山队的主力中场球员金敬道相识。金敬道后来供述,两人最开始的交流仅限于朱宏兴向他了解山东泰山队情况,“为的是获取球队内部信息,增加赌球的胜率”。
后来,朱宏兴对金敬道说,想买球投注就找他。没过多久,两人便开始合作。
朱宏兴与金敬道第一次合作赢钱是在2021年12月4日进行的四川九牛与南通支云队比赛。比赛前一天,朱宏兴联系金敬道,让他帮忙联系四川九牛队前场球员李浩杰踢假球,故意输掉比赛。金敬道照办。
▲2021年12月4日,四川九牛对阵南通支云,图中6号为李浩杰
李浩杰在那场比赛中不仅消极比赛,还同金敬道一起在朱宏兴那里各投注10万元。最终,四川九牛0比2输给南通支云,金敬道和李浩杰共赢了19万元。
比赛刚一结束,朱宏兴就将赢来的19万元转给了金敬道。金敬道自己留下9万元,转给李浩杰10万元。金敬道说,他和李浩杰本应该各拿9.5万元,“多给5000元是为了维护关系”。
20天后,朱宏兴又一次联系金敬道,希望在2021年12月26日山东泰山与河北队比赛时,将赢球数量控制在两个以内。
▲2021年12月26日,山东泰山与河北队比赛中的金敬道
当时的情况是山东泰山队只要赢球,就可以提前三轮夺得中超联赛冠军,而河北队因长期欠薪,比赛前出现球员罢训状况,已无心恋战。比赛时,志在夺冠的山东队派上全部主力,河北队以替补出战,首发阵容中有7名23岁以下球员。
依照常理,只要山东泰山队正常踢,肯定是一场大胜,赌球圈称之为“大球”。但赌球者们为了赢更多钱,就要将进球数控制在两球以内,也就是所谓“小球”。为了控制住比赛,金敬道还联系队友郭田雨、孙准浩一起踢假球。
在那场比赛中,金敬道开场20分钟助攻山东泰山外援费莱尼得分。接下来,金敬道和孙准浩有意放慢节奏,22岁的郭田雨却还在积极进攻,金敬道立刻在场上提醒他:“慢点踢。”领会到意图的郭田雨开始消极比赛。第82分钟,金敬道传中,费莱尼的头球被对方门将扑出,徐新补射入网。最终结果为2比0,刚好是他们想要的比分。
操控别的球队时,金敬道下注10万元。操控自己球队时,他先后下注150万元,并为郭田雨、孙准浩在朱宏兴那里分别下注50万元。一场比赛下来,金敬道赢了150万,郭田雨和孙准浩各赢50万元。
2022年1月1日,山东泰山同上海海港队比赛,朱宏兴与金敬道故技重施,联合郭田雨、孙准浩确保山东泰山队不赢,双方果然最终踢成平局(比分为2比2)。金敬道下注30万元,朱宏兴、郭田雨、孙准浩各下注20万元,四人共赢90万元。
接下来,朱宏兴还与金敬道、李浩杰、耿晓顺一起操控了四川九牛0比2输给昆山、山东泰山3比0战胜大连人队比赛。
▲2021年12月26日,山东泰山2:0河北队,提前夺得中超冠军,赛后合影,左一金敬道、右一孙准浩
往事
朱宏兴一审时被指控的罪名为赌博、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
赌博罪是指“长期持续参与皇冠网开设的以中超、中甲、中乙、足协杯等各大足球比赛为依托的赌博活动”,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则为通过金钱收买球队人员操控比赛、操控球员转会。
一审判决书对涉案20人的46项指控中,29项与朱宏兴有关,牵扯秦升、金敬道、郭田雨、孙准浩、顾超、孙世林、朱建荣、杨善平、崔民等知名球员。他像是个专门收纳罪恶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中国足球见不得人的勾当。
朱宏兴是谁?他是如何将20多名职业球员拉下水的?
在一审判决书上,关于朱宏兴的介绍只有一行字:1986年生于山东青岛,初中文化,无业。
与朱宏兴同一年生于青岛的前职业球员李远称,朱宏兴是个普通人,没踢过球,“就是在圈里认识的人多”。
但实际上,朱宏兴小时候是踢过球的。坐在青岛一家酒店的大堂,朱宏兴的发小儿、当年一起踢球的蔡执用略带神秘的语调,小声对我说,朱宏兴很小的时候曾被父母送到延边敖东俱乐部的足球培训班。说罢特意补充,“这事只有我知道。”
朱宏兴在延吉读书、学习足球大概持续了两三年,然后回到青岛,进入文登路小学93级二班,放学后在青岛一家足球培训机构继续训练,并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蔡执。
据朱宏兴的小学同学鲁安回忆,朱宏兴在1999年小学毕业后去了青岛七中。在那个年代,去青岛七中读书的人会被视为“坏孩子”。鲁安说,现在还有人拍短视频段子调侃当年走到七中附近会被那里的学生抢钱。
不过在蔡执的印象中,朱宏兴小学毕业后就没再正经上学。“可能是认识了七中的朋友,经常去那里玩。”蔡执说,小混混们当年在七中附近抢小孩钱、打群架很正常,朱宏兴不练球时就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2000年,14岁的朱宏兴离开青岛,到鲁能足校1986年龄段梯队试训。最开始跟着A队训练,后来因水平不够,被调整至B队。再后来,B队也待不下去,只能被淘汰,返回青岛。
朱宏兴只在鲁能足校试训了三四个月,当我联系该校1986年龄段梯队教练时,对方称已记不得有过这样一位试训球员。
曾在鲁能足校1986年龄段A队踢球、后来成为职业球员的王海告诉我,当年在鲁能足校踢球时,自己没发现朱宏兴有足球天赋,被淘汰是合理的。“都说速度快是他的特点,但我没看出来,他根本不是踢球那块料。”
蔡执认同王海的说法。在他的印象中,朱宏兴在球场上的位置是前锋、边前卫,体能很差。全队测12分钟跑,3200米及格,他只能跑2800米。
虽然朱宏兴在鲁能足校试训时间不长,但却在那里结识了和自己同一年出生,来自大连的秦升。
回到青岛后,朱宏兴没再读书,蔡执称他开始“混社会”,结交各种社会上的朋友。这期间,他还通过关系,进入到当时在甲B联赛的青岛海利丰俱乐部梯队。踢了一年,因为能力达不到要求,没能进入一队。
离开海利丰梯队后,朱宏兴的专业足球道路彻底画上句号,不爱读书、不能踢球的他选择继续混社会。
2005年,19岁的秦升从鲁能预备队转会至青岛中能。在中能踢球期间,秦升曾两次因比赛态度问题遭俱乐部三停(停赛、停薪、停训)处罚。当时有传言称秦升打了假球,但他后来接受采访时予以否认。秦升在青岛中能效力四年,2009年转会至江苏舜天。他在青岛待的那四年,刚好是朱宏兴在当地混社会的四年。
二十年前,他们因纯粹的足球在足校相逢;二十年后,他们因不纯粹的足球在判决书上聚首。
▲2019年5月26日,2019超越爱中超联赛公益活动大连站,图中左为杨善平,右为秦升
关系网
关于朱宏兴赌球的经历,一审判决书中是这样记录的:2008年前后知道皇冠网(用来赌球的境外赌博网站),2015年开始偶尔在皇冠网上赌球。自2016年到2022年,几乎一直赌。
但蔡执却坚持认为他大概2011年就开始“弄比赛”。那时的朱宏兴,才25岁。
朱宏兴的上线、比他更大的两个庄家是谢乐波、许明铁。“大波”、“白佬”是二人在圈内的称呼,朱宏兴平时用微信或skype通讯软件与他们联络。
据朱宏兴供述,最开始赌球时,他先是把买球思路发给大波或白佬,让他们帮忙下注。他在微信里转过去一万元,对方看到后不接收。如果他赢了,对方不但不收钱,还会把赢的钱转过去。彼此熟悉后,他赢了钱就放在庄家那里,下次投注时也不需要给钱,他们管这叫“信誉投注”。
为避免被查,朱宏兴从不用自己的银行卡收钱,结账时要求对方提供现金,“(庄家)会安排一些小孩把钱送过来”。如果输了,他会把钱打进对方提供的银行卡里。随着交易次数、涉及金额的增加,他们之间的“信誉额度”也越来越高。
后来,谢乐波、许明铁为朱宏兴提供了皇冠网注册账号,朱可以通过自己的账号完成小额投注。
赌球有风险,没有人可以保证逢赌必赢。在十赌九输的规律下,参赌的人往往会输得很惨。不过也有例外,倘若参赌者可以与球队人员勾结,操控自己下注的比赛,那么十有八九会赢钱,这也是朱宏兴愿意为此铤而走险的原因。
虽然朱宏兴不曾有过职业球员经历,但凭借他的交际能力,先突破在鲁能足校试训时认识的秦升等后来踢上职业联赛的球员,再一点点将关系网如病毒传播般扩散至山东、辽宁、延边、江苏、浙江、上海等地。
从一审判决书记录的内容来看,朱宏兴在操控比赛时可以直接联系的人包括秦升、任永顺、金敬道、朱建荣、孙世林、杨善平、崔民、矫喆、周昱。除周昱外,其他全部为现役或退役职业球员,并都有进入国字号球队经历。有些比赛是这些人自己操控,有些是找朋友帮忙完成,目的只有一个——赌球、赢钱。
为维护与球员的下注关系、从球员那里得到关于比赛的内部信息——球队的比赛态度、哪些主力和外援无法上场、两队是否存在故意让球情况——朱宏兴经常会为在自己这里下注的球员垫付赌资。如果赢了,他会在比赛结束后第一时间将赢的钱返还。即便输了,也是先记账,等该球员下次在他这里下注赢钱后,再用赢来的钱平账。
一审判决书记录内容显示,2022年11月26日,山东泰山主场同武汉队比赛进行到中场休息时,朱宏兴主动联系金敬道,询问是否要下注,被拒后,他还是为金敬道下注10万元,结果赢了8.2万。因金敬道之前在他这里有欠债,朱宏兴就拿这8.2万抵账——金敬道几乎什么都没做,之前赌球欠的账就被填平了。金敬道承认,朱宏兴主动帮自己下注(赢钱)是维护两人关系的一种方式。
“我这人的口碑不错,他们也信任我,这些事我都不会说出去。”朱宏兴在供述时这样说。他与参与赌球的球员形成利益共同体,在非法勾当中构建一套属于他们的默契与“信誉”关系。
与我聊到朱宏兴的交际能力,蔡执三次提到了“精明”。他说朱宏兴小时候就愿意与人称兄道弟,同队里踢球好、有话语权的人交往时会很主动。长大后,他会记住那些自己用得上的朋友的生日,在生日当天送上一份奢侈品作为礼物。
王海听说,朱宏兴二十多岁请七八个人吃饭能花掉上万元。“他父母是普通工人,家境不富裕。但为了拉拢人,舍得投入。”
从2006年到2016年这10年,朱宏兴不光结交足球圈内人,还与青岛当地一些社会人成为朋友。在蔡执的记忆里,朱宏兴曾一度与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一起做放贷生意,这也为他将来做“更大的事”,积累了资本。
“仗义疏财”
随着在足球圈的人脉越来越广,朱宏兴开始在青岛当地的足球活动或足球圈内人的饭局、婚宴上频繁出现,他一般都抢着买单、为喜庆场合随一份大礼。部分人评价他时称,这是个“挺仗义的人”。
朱宏兴的“仗义”,更多体现在钱上。
一审判决书中关于他向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行为有这样的记录:2016年帮助辽宁宏运队保级时,他从杨善平处拿到735万,首先给崔民300万,作为延边富德队阻击浙江绿城队的奖金。收买辽足对手、江苏苏宁队守门员顾超时,起初打算出60万元好处费,遭到拒绝后,直接将好处费涨至120万元,比赛结束当晚便通过周昱将钱转给顾超。
运作这场比赛时,朱宏兴还打算让任永顺找裴恩才,做吉翔工作。任永顺在裴恩才那里吃了闭门羹,但顾及面子,对朱宏兴称“不敢给确切消息”。即便如此,朱宏兴赛后还是将40万元好处费给到任永顺。就连之前没有联系过、在比赛中努力进攻的辽宁宏运队边前卫金泰延,都在赛后从朱宏兴那里分到了35万元好处费。
为操控这两场比赛,朱宏兴投入515万元。
2017年11月4日,朱宏兴在操控辽宁宏运主场同上海申花队比赛时,通过孙世林联系张振强放水,承诺40万元好处费。他在皇冠网上为这场比赛投注了80万元,但却出现30万元非法投注(非法投注一般为投注这笔钱时不符合规定或被开盘者发现比赛存在问题,从而封盘),直接导致收入从80万元降至55万元。朱宏兴通过孙世林与张振强商量“少给10万元好处费”,遭到拒绝后,直接往孙世林媳妇的卡里转账50万元,张振强、孙世林各拿到40万元、10万元,朱宏兴只挣5万元。
▲2017年11月4日,辽宁宏运1:4上海申花,图中为辽宁守门员张振强
类似事情还曾发生在2022年9月19日中甲联赛上海嘉定同江西北大门的比赛中,朱宏兴通过周昱联系到江西北大门队守门员李嘉玮,让李嘉玮消极比赛,并吃到红牌,承诺给好处费15万元。
江西北大门队0比2输球,李嘉玮虽然有过多次故意犯规行为,却没吃到红牌。朱宏兴赛后本想给“没有完成全部任务”的李嘉玮10万元好处费,但李嘉玮通过周昱告诉朱宏兴,即便自己没吃到红牌,也在比赛中尽力了、受累了。朱宏兴听罢,将给李嘉玮的好处费提升至12万元。
朱宏兴在供述时称,之所以在出现非法投注的情况下仍按约定给球员钱,是为“信誉”考虑。“我可以不赢钱或者少赢钱,但一定要保障球员的利益,这样才能维护我和球员之间的关系,以后可以更便利地联系球员踢假球盈利。”
在青岛从事足球工作20年的王英与朱宏兴认识将近10年,两人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却没有深交。在他看来,朱宏兴在赌球、操控比赛时表现出的“仗义”与“大度”,也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踪迹,他在朋友那里听到过一则朱宏兴与别人打赌的故事:
一次酒局上,朱宏兴因一件很小的事与朋友争论起来。吵到面红耳赤之时,朱宏兴突然说:“咱俩打赌,我要是输了,把外面那辆车给你。”
结果他真的输了。没过两天再见面时,直接把那天开的奔驰车的钥匙扔给了朋友。
在感叹朱宏兴“仗义”、“大度”、“讲诚信”之余,王英也认为这些都是有前提的。“那个朋友是他将来用得上的,否则不会真的因为打赌输了,就把车给对方。”
朱宏兴对同伙们“讲信誉”,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非铁板一块。一审判决书中记录内容显示,帮辽宁宏运队保级时,朱宏兴原本让秦升联系李昂、杨笑天打假球。
这二人从不涉赌,答应这种请求概率不大,所以秦升干脆没联系他俩,但他在回复朱宏兴时谎称“这两人不同意赌球,但可以帮忙踢假球”。
被蒙在鼓里的朱宏兴事后给秦升转去60万元好处费。秦升让干妈先用她的银行卡将钱收下,再转给自己。
新业务
对朱宏兴而言,赌球既是敛财手段,也是不断结交朋友的桥梁。
2018年,他通过秦升认识了同样赌球、帮人下注的左禄博。作为八一队青训培养出来的球员,左禄博出生于1981年10月,身高1米78,在球场上的位置是守门员,2001年代表北京队参加过全运会比赛,担任替补门将。全运会结束后因能力不足,没能获得参加职业联赛资格。
八一队于2003年解散,左禄博的职业足球生涯也因此结束。混社会、赌球,他和朱宏兴走的路几乎一致。
朱宏兴和左禄博都通过皇冠网投注,两人经常一起讨论赌球、投注比赛的事情,相互交流信息。“左禄博认识的球员比较少,秦升主要帮他拉拢球员踢假球、投注。”朱宏兴在供述时说。
和左禄博不同的是,朱宏兴在赌球、操控比赛的同时,已不满足只做这一件事,开始将目光投向国内球员转会——这个中国职业足球圈最核心的生意上。
2017年,朱宏兴在青岛成立一家名为“众人合”体育的公司。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注册资本500万人民币,法人为银彬,持有100%股份,矫喆为监事。
虽然公开信息里找不到朱宏兴的名字,但据朱宏兴供述,该公司实际上是由他投资,主要经营范围为中国国内球员转会业务,公司还有另一位合伙人王卓。他们之间分工明确,朱宏兴负责物色球员,王卓和银彬负责对接球员、俱乐部老板、教练以及足协官员。
在中国足球圈里,国内球员转会业务基本被资深经纪人和教练员把控,外人很难从中分一杯羹。朱宏兴了解这个情况,但还是硬往里钻,他用自己的看家本领赌球、操控比赛来为球员经济铺路。
2022年9月运作上海嘉定2比0战胜江西北大门队比赛后,他除了给李嘉玮、周昱分钱,还主动找到上海嘉定俱乐部投资人陆建军,告诉他自己赛前曾做对方球员工作,帮上海嘉定赢球。“我这么做为了靠近陆建军,搞好关系,也为了以后给他的球队转会球员打好基础。”朱宏兴供述时说。
2020年12月,朱宏兴从前山东泰山队球员矫喆那里获悉,两个月前从李霄鹏手里接过山东泰山队教鞭的郝伟,非常渴望能在12月19日同江苏苏宁队的足协杯决赛中赢球夺冠。但由于两队实力相差不大,矫喆称郝伟“压力很大”。
作为前国脚,郝伟退役后曾在广州恒大、山东泰山担任中方教练组组长,还担任过中国女足、中国国奥队主教练。他与前国家队主教练李铁既是健力宝队队友,又是好朋友,在中国足球圈有深厚人脉关系——他是中国足球圈里的一棵大树。
得知这些情况后,朱宏兴主动对矫喆说:“我可以联系江苏队守门员顾超放水,帮山东泰山赢下比赛,但找球员踢假球的钱得让郝伟出。”一审判决书记录内容显示,朱宏兴与矫喆商定,操作这场比赛的费用为260万元。
郝伟同意在矫喆和朱宏兴的帮助下赢得比赛,但却拿不出260万。他告诉矫喆未来可以通过球员转会、球员签约、签字费、球队拉练(外出训练)等方式把这钱做出来。
郝伟承诺的都是朱宏兴正在或想要涉足的。他决定自己先垫钱,帮郝伟把比赛赢下来。
▲2020年足协杯决赛,江苏苏宁门将顾超丢球后
朱宏兴通过周昱找到顾超,让他在比赛中放水,好处费100万元。为表达诚意,比赛前先通过周昱转给顾超50万元定金,赛后又转去50万元。朱宏兴本打算将剩下的160万元与矫喆平分,但因郝伟没给钱,分钱一事便无从谈起。为了操控这场比赛、将来抱郝伟大腿,朱宏兴自己垫付了100万元。
山东泰山夺得足协杯冠军一个月后,郝伟将矫喆招入山东泰山队担任助理教练,他在供述中称这算是还了矫喆帮忙运作比赛的人情。直到朱宏兴、矫喆、郝伟等人被抓,操控比赛的钱都没能兑现。
大计划
一审判决书中记录了朱宏兴被抓前涉及的一笔中超球员转会案例——帮天津泰达俱乐部中后卫刘洋转会至沧州雄狮俱乐部。
2021年年初,天津泰达俱乐部向球员们发出内部通知,称俱乐部即将破产,球员需自行寻找下家。刘洋接到俱乐部通知后,分别联系了天津的张硕、广州的温家庆和山东青岛的朱宏兴帮忙介绍球队。
朱宏兴通过矫喆联系到沧州雄狮俱乐部助理教练苏镜宇。苏镜宇请示俱乐部领导后称可以为刘洋提供一份为期三年,年薪450万元的合同,但需要75万元回扣。部分教练、官员从球员转会中吃回扣是中国足球的潜规则,朱宏兴和矫喆自然不会拒绝。二人商议决定向刘洋要150万经纪费,75万元给苏镜宇,剩下75万元平分。
刘洋在天津泰达俱乐部的年薪为550万元,虽然转会后降了100万元,但这已是沧州雄狮俱乐部为国内球员开出的顶薪。刘洋也清楚,如果去别的俱乐部,未必能拿到这么高薪水,所以没有对150万经济费用提出异议,和朱宏兴约定分三年付清。
▲2021年,转会到沧州雄狮的刘洋
2021年8月,刘洋将50万元转给矫喆,矫喆随后转给苏镜宇30万元,自己和朱宏兴各10万元。按照之前的约定,刘洋本该在2022年再还50万元,可随着朱宏兴、矫喆被抓,此事不了了之。
过去这几年,朱宏兴一直在做球员经纪生意,但却没有经纪人证书。“他初中文凭,连合同都看不懂,拿啥考经纪人证书?”王英告诉我,朱宏兴运作的球员主要来自中甲、中乙,比如将一些青岛本地的低级别联赛球员运作到陕西、沈阳的俱乐部。
在青岛足球圈里,很多人都知道朱宏兴在做什么。有些人选择参与其中,有些人避而远之。为了避免朱宏兴签下太多自己的球员,青岛当地一家俱乐部管理人员曾在2019年主动找到他,撂下这样的狠话:“如果你签我们的主力球员超过五个,那么这些人以后就别想上场!”
因低级别联赛球员市场竞争力不足,流动时很少涉及转会费,经纪公司只能从球员的薪水中分成。低级别联赛球员的薪水最多万把块钱,经纪公司可以获得的利润非常有限。可是,朱宏兴还是愿意在这方面深耕。有足球圈内人称,朱宏兴以经纪公司的名义签下球员,为赌球、操控比赛布局。
由赌球、操控比赛衍生出经纪公司,再由经纪公司反哺操控比赛、赌球,朱宏兴让他的生意在自己的世界里形成闭环。
据王英透露,几年前,朱宏兴还酝酿过一个更大的计划——在辽宁省葫芦岛市成立一支足球队,将自己签的球员都弄过去,从最低级别联赛打起。不过后来没运作成功。
朱宏兴的一审判决书被公开后,有青岛足球圈内人感叹幸好他的球队没有组建,否则那将会是一个集“赌球、操控比赛、违规转会运作”于一体的超级毒瘤。
反噬
朱宏兴身高1米73左右,身材健硕,说话嗓门大,有人觉得他像个“球痞子”。
认识他的人在公共场合依据关系的亲疏远近,喊他:“朱哥”、“宏兴”、“老朱”,同他交易的人提到他时只有一个字——朱,他们会在私下里说:“朱最近和你联系了吗?”
过去10多年时间里,朱宏兴除赌球外,还做过其他生意。
2012年左右,他为朋友的塑料、橡胶进口生意投资几百万元,赔了。他后来找到自己的朋友,想把投的钱要回来。结果不但钱没要回来,还被朋友指着鼻子骂了句:“傻X!”
2016年,朱宏兴与社会、足球圈里的朋友一起在青岛开了两三家潮汕牛肉火锅店。火锅店开了三年,因经营不善,被迫关门。
在社会上闯荡20多年,真正让朱宏兴“赚到钱的”,只有赌球。
赌赢之后,他比一般人都要谨慎,从不使用自己的银行卡为别人转账。有六个朋友的银行卡被他长期使用,三个朋友的银行卡被偶尔使用。
虽然判决书里记录了大量朱宏兴通过赌球、操控比赛赚到钱的细节,但实际上他和在他这里下注的人,也会输钱。
每年联赛进入尾声时,朱宏兴会带着账本到全国各地游走一圈,为的是找那些赌输后欠账的球员要钱。过去七八年,中国足球经济环境不理想,大量俱乐部欠薪,个别球员既不想还房贷,更不愿意填赌债,朱宏兴有时会对朋友吐槽说:“每到年底我都像个包工头,到处要账。”
看到朱宏兴判决书中记录的一千多万元投注金额后,有人为此感到震惊,有人则认为这还不是全部。
王海说,他们这批球员从小没好好读书,一些提前进入社会的人因没文化、素质低,彻底迷失方向。“像我们这样正经踢球的人,是看不起朱宏兴的。”王海称自己大概20岁左右与朱宏兴失去联系,说罢连忙补充一句:“得亏后来没啥联系了。”
鲁安最后一次见到朱宏兴是在2019年的小学同学聚会上。除那次外,他们还在2016年、2018年各搞过一次同学聚会,每次都是朱宏兴负责组织、买单。
在鲁安的印象里,朱宏兴酒量不小,一个人喝一箱啤酒(500毫升,12瓶)只是脸上微微泛红。喝到微醺处,坐在主位、被同学视为“成功人士”的朱宏兴会主动聊起自己认识的足球运动员,挥着手、言辞确凿地说:“你们以后想看球找我,我给你们弄票。”
无论王海、蔡执还是鲁安,都确信朱宏兴小时候是热爱足球的。在王海、蔡执的印象里,朱宏兴虽然足球水平一般,却好面子,“谁说他踢得不好,他就骂谁”。
1998年法国世界杯时,鲁安和朱宏兴五年级在读,那是他们通过电视观看的第一届世界杯。鲁安记得班里大多数男生都喜欢阿根廷前锋巴蒂斯图塔,朱宏兴踢球时会故意模仿巴蒂的大力射门。鲁安说,朱宏兴也曾有过足球梦想。
只不过梦碎之后,朱宏兴被自己反噬,掉进了梦想的黑洞。
(应受访者要求,李远、蔡执、王海、王英、鲁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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