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夺棋圣名号，但柯洁不再是那个柯洁
这是否也是另一种命运的馈赠呢？
文｜芦文正
编辑｜姚甘娜
“远离赛场很久了，这次夺冠，会让大家更多地见到你吗？”
“会……”
9月28日下午，2025洛阳·栾川“老君山杯”中国围棋“棋圣”战总决赛三番棋决胜局，柯洁执黑261手战胜挑战者屠晓宇，以总比分2比1成功卫冕，再次夺得“棋圣”冠军。
赛后有记者采访他，文章开头的这句话，是众多采访问题之一。
在这个“会”字之后，还有一大段独白。
提问的记者很专业，哪怕这段独白略微跑题，哪怕柯洁的情绪已经不受控，但这位记者也没有打断柯洁的情绪释放。
关于LG杯之后他的自暴自弃，关于他沉迷游戏染上网瘾，关于临近棋圣战，他突然爆发的好胜心，柯洁说了很多心里话。
于是我们听到了——
“包括全运会的时候，那三天下完三盘比赛，我就会觉得我好像因为围棋带给我了很多，也因为围棋失去很多，也被围棋伤害过，那个时候就很不想去面对围棋，因为一下围棋就会想到很多我不想去面对的事情。所以全运会那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网吧里通宵过的，所以说棋的质量也非常糟糕，整个大半年我都是完全放弃自我的一个状态。”
“但这个棋圣战临近的时候，我又特别想赢，可能是我骨子里，就是想去争夺胜利，所以说，前两天就戒了游戏，稍微去摆了摆棋，可能训练最长的时间就是在老君山的自己的房间里，因为在这个老君山风景区，外面环境非常优美，一到晚上可以让我静下心来，可以让我去看一看AI，所以说我就从前两天才开始好好训练，因为真的，我真的很爱围棋，但围棋带给我的痛苦也太多了。所以这次，能赢下来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所以说，我只想说我做到了，但我希望我也能够就此重振旗鼓……”
柯洁上次这么哭，还是2017年乌镇互联网大会，他输给阿尔法狗。
这跟我们最早认识的柯洁太不一样了。
我印象中的柯洁，一度是那个叫嚣着“我要让他血溅五步”和“传奇是时候落幕了”的天才少年。
少年终成围棋大魔王一般的存在。奈何天下无敌，天上来敌，阿尔法狗横空出世。
在被阿尔法狗战胜之前，那个围棋界的天才少年，人生顺遂得让所有天才艳羡，让其他的天才故事都黯淡无光。
而被阿尔法狗打击之后，他也重振旗鼓。虽然多了几分抽象，但也没有丧失斗志，甚至有人调侃他已经修炼到了“半人半狗”的状态。
也有人说2017年，柯洁被阿尔法狗击败之后，围棋已死。
所有的棋手都去背起了AI棋谱，年轻一代的棋手们，似乎没人再追求灵光乍现的妙手，而是追求机械化的步步为营。
但，柯洁仍在捍卫作为“人类棋手”的荣光。继续拿了若干个冠军后，他好像也有点累了——似乎，每一个和他对弈的新人，背后都有个他熟悉的、接触得很早的老对手，人工智能。
“当初每个成绩好的棋手，都是能下出来属于自己的风格的棋的。我当年能拿冠军，就是因为我觉得前人下的棋都是错的。优秀的棋手，都是敢于质疑前人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家接近了，因为大家都有AI，开始卷，大家的棋都趋于同质化，所以说你想拿世界冠军，想取得更好的成绩，就要跟AI学习，大家就回到了同一起跑线。让我最不舒服的是，就是AI也没多聪明，围棋AI也就是个蠢东西，他是通过大量的实战模拟，得出可能某一步棋最好，他也不是穷举法，他是神经模拟，他觉得这样下赢得可能性高。很讨厌这个东西，所以越下越没劲，越下越没趣。我现在看到AI很痛苦，我下不出比AI更好的棋，但如今的棋让人视觉疲劳。现在的围棋，失去了当年的美感。这种面对AI的幻灭感，是我们这代棋手面临的课题，都会恐慌。”
心气儿或许就是在一次又一次遇到这个老对手的时候，悄悄发生变化的。
鲁豫最近也采访过柯洁——如果未来还有跟AI的比赛，会去吗？
柯洁笑得从容又心酸：“就，想看我被虐吗？哈哈哈哈。”
“你现在还爱围棋吗？”
“我当然爱啊，但围棋爱不爱我就不一定了。”
如柯洁所言，最大的转变发生在今年的LG杯。
在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三番棋决赛决胜局中，柯洁继第二局之后再次因为未将提子放进棋盒盖，遭韩方判定违规，且裁判中断比赛时机具有争议，柯洁不接受判罚结果，选择放弃比赛，韩方宣布韩国棋手卞相壹获得冠军。
而我是在今年年中，发现柯洁变得不太一样的。
“自暴自弃”的消极态度，此前几乎没在柯洁身上长期出现过，而且当时他还发出了“下棋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终极疑问。
当时在直播间，柯洁也有过一大段独白——
“菜肯定也是有点菜现在，有AI以后都有答案了，你的意义在哪里，那个不适合我呀，确实这个AI这个训练的方式，是不适合我的，但没有办法。很多人问我，说现在都有AI了，下棋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以前还会说，可能给自己找点儿理由，人类的棋，人类的魅力，是不可替代的。但现在我想的是，人类为什么不可替代，人有什么魅力，我有什么魅力吗？下围棋有什么魅力啊？我看不出有什么魅力啊，我不知道有什么魅力啊。下饭嘛，就看我下饭，没什么魅力啊，我都很难说服我自己，你说我这个职业啊，有什么魅力。但我现在只能说，围棋可以给这个小孩子，启发智力，可以锻炼小朋友的举一反三的能力，计算的能力吧。”
一个站在人类巅峰的弈者，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对自己和自己热爱的围棋说出这番言论？
这次棋圣战夺冠之后，柯洁的同事、同行、朋友纷纷发视频送祝福，但柯洁对自己这盘棋，评价并不高。
“就没想过会赢，其实这盘棋下得很糟糕，从一开始，心态、技术都完全是失衡的状态，不知道自己在下什么，其实，知道自己应该是输了很多，实力跟对手确实有很大差距……说实在话，这次我跟本就没想到我能夺冠，来之前我就抱着可能会被‘2比0’的心态去下，所以说，在第一盘棋赢的时候，就觉得已经完成任务了。就是说这棋，能够和现在年轻的棋手赢下一句，其实已经是尽力了。”
这真的不是我认识的柯洁了。
他大概率不是谦虚，而是心气儿变了。
所以，即便他再次成为了“棋圣”，即便他又一次站在人类世界中的“中国围棋之巅”，他也不再是那个柯洁了。
少年天才一路顺遂终老的故事，终究还是没发生在柯洁身上。
如果连柯洁都做不到的话，那或许，命运就是注定不会让少年天才们，能够顺遂一生的吧？
但换个角度，这是否也是另一种命运的馈赠呢？
